無性戀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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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靈
4/19/2023
【翻譯著作】無性戀宣言
原文作者:麗莎·奧蘭多(Lisa Orlando)
原文出版日期:1972
譯者:有靈
校訂者:常衿
譯者筆記:
在二十一世紀初誕生的無性戀身分認同之前,其實有不同的政治論述運作在「無性戀」一詞之下。美國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有一波基進女性主義聲浪倡導無性戀的反性別歧視實踐,1972年出版的〈無性戀宣言〉就是這一波的重要文獻,也是當時女性分離主義政治的產物。雖然主張不與男人發生性關係的女性分離主義被其他女性主義派系抨擊了很慘,也被貼上「性否定」之標籤而淘汰,我們還是可以從此歷史階段得到一些啟發和收穫。在〈無性戀宣言〉中,我們可以看到原文作者麗莎·奧蘭多針對符合女性價值觀的性經驗的詮釋,也可以看到她對於造成女人性生活大量畸變的父權文化迷思的解構,從此也可以瞥見一種早於當代無性戀身分認同三十年的政治願景。
原文作者:麗莎·奧蘭多,紐約基進女性主義者無性戀小組
註:1972年9月,紐約基進女性主義者協調理事會根據性傾向的相似性組成了數個工作小組,調查成員對於自身性傾向的個人及政治態度,並於彙整後在大會報告。Barbie Hunter Getz 與我發現了我們在每一個被提出的小組(異性戀、女同志、雙性戀)內都不太舒適,於是決定組成自己的工作小組。〈無性戀宣言〉即修訂自這份無性戀小組報告書。儘管本文以第一人稱複數寫成,但並不代表兩位原作者皆支持文中的每個看法。
© 1972,麗莎·奧蘭多
I. 緣起與定義
我們的性經驗未曾與我們的女性主義價值觀一致。自從我們意識到這個問題後,我們便開始察覺到性是如何充斥於生活的種種層面,不論是我們的或其他人的生活。我們以性關係的有無來區分我們與他人的關係 — — 不是朋友就是情人。第一次見到一個人的時候,就算我們缺乏自覺,都一定會有意無意地「打量」對方,決定是否將對方納入潛在的性對象之列,儘管我們可能完全無意採取實際行動。由於我們假定親密關係必然包括性行為,我們於是將特定群體武斷地排除於親密關係的對象之外。我們也常常只以能不能上床來判斷是否要花時間在某人身上(比如說在酒吧)。覺察到這種性的氾濫,使我們痛苦地感受到自己是如何被他人所物化。
無性戀的概念正源自於這種覺察。我們希望藉由這個概念,讓世人了解我們是如何致力於排除個人生活中的性別歧視;不只是透過肉身的實踐,也希望藉由文字來傳達這份希望。
本文中,我們用「性行為」的詞彙來指涉任何以獲得性器官刺激或高潮為目的行為。在此定義之下,肌膚相親(包括親吻)唯有在指向刺激性器官時才算性行為。
選擇用「無性戀」來描述自己,是因為我們不喜歡「禁慾」和「反性主義」背後的文化指涉:前者好像是為了更崇高的理想而壓抑性慾,後者則似乎在說性本質上就很糟糕。根據我們的用法,「無性戀」的意思並不是「不要性愛」,而是「不以性慾眼光與他人建立關係」;無性戀因此並不排除自慰,而是表示性慾不需要透過他人才能獲得表現。簡而言之,無性戀是一種自足的性傾向。
II. 哲學
我們的無性戀哲學,源自於我們受女性主義深刻影響的個人倫理。和許多女性一樣,我們也認為女性主義不只是打擊性別歧視,而且意味著「姊妹情誼」 — — 一種新的人際關係模式,或許是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在現在這個歷史階段,女性主義倫理必然是壓迫性的社會價值(如競爭、物化等)的對立面。就個人層面而言,女性主義倫理反映在我們的理念中,也就是:我們應該避免將他人視為滿足自身需求的客體,並在建立關係時,將他人視為完整的個體;我們不應該剝削他人 — — 不義或不當地利用他人 — — 也不應該讓他人剝削我們;我們不應該欺騙自己,或是那些我們尊重的人。此外,我們也相信每個人必須檢視自身的行為,看看哪些行為受到性別歧視的影響,並改變那些不夠理想的行為模式。
身為女性主義者,我們指責男性對女性的性剝削,但是我們並沒有意識到,我們也都曾經「不義而不當地」利用他人。與他人進行的性行為並不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行為模式,而是一種習得的、滿足自身(高潮)需求的行為,但這種需求可以輕易地靠自己獲得滿足。我們漸漸發現,這種利用他人的方式其實是一種剝削,而當我們允許別人用這種方式利用我們,那我們其實是在默許他人對我們進行剝削。
為了對自己誠實,我們試圖釐清我們真正的需求是什麼。我們發現自己需要被愛、溫暖和肌膚相親,而這個社會教導了我們透過與他人進行的性行為來滿足這些需求。當我們開始透過「友誼」來滿足這些需求後,我們對性的需求和興趣就降低了。我們也意識到自己需要感到親密,而我們一直都以性行為來「填補」這個需求。回頭來看,我們發現自己 — — 其他人也是 — — 利用了性行為欺騙自己,背道而馳地用性行為避免原來想要達到的真實親密。
過去以來,我們用很多種方式對抗這種社會制約,尤其是在性別角色方面,卻未曾檢視我們的性傾向根本上是如何被塑造出來的。儘管我們很難想像「理想的性傾向」是什麼,但肯定不會像現在一樣,在我們的人生中佔據這麼大的空間。我們身處於一個「戀物崇拜」的文化,對性行為的關注程度很極端而不合理。正如許多女性習慣將精力投注在準備做工繁複的菜餚,將單純的飲食需求轉化為一種戀物癖,藉此逃避我們生活上的空虛,我們也習慣以曲折迂迴的方式滿足性慾。自從我們投身女性主義運動,我們的人生變得越來越有意義,我們也不再需要倚賴這種戀物癖了。
以自身的價值觀檢視我們的個人經驗後,我們決定將無性戀視為我們的政治立場及生命狀態。對我們來說,與他人進行的性行為不再重要,不值得我們為了追求性行為而扭曲或破壞了親密關係。性行為不再決定我們的親密關係,也不再構成我們身分認同的任何部分。身為無性戀女性,我們不會(1)為了體驗與他人進行的性行為,而尋找、展開或維繫一段關係;(2)利用他人滿足自己的性慾或允許他人利用我們滿足他們的性慾;(3)嘗試透過與他人進行性行為來滿足我們的其他需求(如被愛、溫暖和親密);(4)以性伴侶的可能性看待別人。簡而言之,無性戀認同是我們對於與他人進行性行為的拒斥,除非它可以滿足我們的下列條件:與我們的價值觀保持一致,而且在親密關係中完全無關痛癢。
III. 政治
女性解放的重要意義在於打擊性別歧視,而男人對女人的性剝削正是性別歧視的一種表現。無性戀能夠在個人層次幫助我們邁向女性解放的目標,因為它消除了男人壓迫我們的一種方式。透過無性戀的實踐,性行為不再成為我們與男人的親密關係中的一項目標,甚至不再成為一種可能性。
父權文化下的結構性性別歧視,使剝削女性成為一種常態,而女性也難以實踐她們更獨立而人道的人際關係模式。因此,大多數女性之間的關係中,都反映出某些男性壓迫者的剝削行為,而性正是女人壓迫女人的領域之一;如果我們要獲得真正的自由,便必須停止這方面的壓迫。透過無性戀的實踐,我們拒絕將性當作我們與其他女人建立關係的目標,因此避免讓我們的姐妹在性關係中被物化、剝削和壓迫。為了不讓自己遭遇性剝削與壓迫,我們拒絕在達成目標前發生任何性行為。
破解特定文化的基本迷思,等於摧毀了該文化的根基。父權文化奠基於性差異上,並在性方面構築起了一套強而有力的迷思。我們相信,女性主義必須致力於揭露並破壞當前父權文化所建構的種種迷思,因為它們誤導了我們,讓我們受到更多壓迫。這些造成了女人性生活大量畸變的迷思包含:
由於性衝動是人類生活裡的重要驅力,與他人進行的性行為是必要的;性衝動一旦無法(透過與他人進行的性行為)獲得滿足,就可能引起不快,甚至會致病。
所有的性興奮都必須立即獲得滿足。
性行為是親密關係的必要成分。沒有性行為的親密關係必不圓滿。
一段關係中最親密的時刻,便是進行性行為和/或高潮的時刻。
肌膚相親的需求與性需求無異。
肌膚相親幾乎無可避免地會伴隨性興奮。
對於性行為絲毫無興趣或很少高潮的女性是有缺陷的。
儘管並非每位女性都相信上述的每個迷思,但總會有某些女性在某些時刻相信上述的某些迷思。
最後,就我們所見,發展並維繫以性為目的的關係所需投入的時間與精力,會排擠我們投入女性主義運動的時間與精力。倘若我們想要更有效地運用精力,我們便必須做出選擇:是要致力於對抗性別歧視,還是致力於追求美滿的性生活?雖然有些人會說,逃避問題不能解決問題,但我們認為,這個說法的正確與否,取決於某個問題對我們的重要性。如果我們認為與他人進行性行為很重要,那麼無性戀的實踐無異於逃避問題;但由於我們認為它並不重要,因此對我們來說,無性戀的實踐便是一種節省精力的方式。
我們認為,無性戀是一種有效的、適合基進女性主義者的「另類生活方式」,但我們並不宣稱「無性戀即是女性主義革命」。我們表示自己「自我認同為女性」,但並不要求所有女性主義者都如此自稱。我們想說的僅是:透過詳加檢視我們的性傾向,並從性迷思中重新奪回我們的性傾向,我們得以建立並維繫一種既能反映自身理念,又能實踐解放理想的親密關係。對我們來說,無性戀便是要積極挑戰並最終摧毀那些圍繞著性與親密關係,助長父權體制的錯誤觀念。
(歡迎購買本文影本,每份$0.25 美元,請至:New York Radical Feminists, Box 621, Old Chelsea Station, N.Y., N.Y., 10011。本「宣言」並非無性戀的結語,而是序詞。歡迎大家的留言與批評。)